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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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是狡诈和背叛的图腾。如果一个人的身体被狐狸的灵魂占据,那这个人的整个部落都会受到诅咒。狐狸是作家的图腾。”

67-68

我经常在不同的国家穿行,身上的行李越少越好。我已经合上了很多文件夹,而一旦被合上,它们就变得不可读了。

224-225

关于世界文学,本雅明曾这样说过: “世界文学就像一条鲸鱼,身边聚集着一群吸盘鱼,像老练的海盗一样。它们附在鲸鱼的身体上,吸食鲸鱼皮肤上的寄生虫。鲸鱼同时是食物、保护和交通工具的来源。如果没有吸盘鱼,寄生虫就会在鲸鱼的身体上定居,它的身体就会散架……我对自己的文学才华不抱幻想。我是一条文学上的吸盘鱼。我的使命是维护鲸鱼的健康。”

498-502

城市景观透视法对一个故事有何利弊?如果故事发生的地点是一个强势的地方(同时,也是一个文化语境),而事件是一个弱势的事件,那我们所有的文学努力最终可能成为一份虚构的旅行指南;相反,如果事件强势而地点弱势,那读者就有理由怀疑,强调地形究竟意义何在。

553-557

我想,庞贝对游客无意识的吸引力,源自人们对一种儿童游戏的模糊记忆,这个游戏叫木头人,或是某种类似的东西。木头人抓住谁,谁就得像雕像一样立定,停在被抓住的位置上。谁动,谁就输了。日常生活的炭化、爆发瞬间的凝结,激起的是类似的童年快感。庞贝就像一个甜美的梦,我们在其中安闲地梦见了自己的葬礼,同时知道自己并没有死。

611-614

语言是衡量人们对待难民态度的最佳标尺。措辞越微妙,对新来者的态度就越糟糕。欧洲官僚机构就术语问题争论不休:流动人口(migrant)、移居者(emigrants)、移民(immigrants)、寻求庇护者(asylum seekers)、流亡者(exiles)……最终它们决定使用流动人口,暗示这是一支流动的劳动力,他们在一个全球化的世界里,参考地理、文化、气候,以及资金等条件,选择了最适合自己从事临时工作的地点,当然,他们也是自担风险。

666-670

在那个年代,喜欢文字、迷恋活着的作家,并不是特别稀奇,对不对?文学就是靠着这一点、靠着女人对书籍和作家的迷恋来流传的。每个男性民族文学(只存在男性民族文学)的地基中,都筑入了无名女性读者的时间、精力和想象力。

798-800

而我自己的视角不停转换,一会儿晶莹剔透,一会儿又模糊不清,下一刻又重叠在一起,它翻转在悲剧和喜剧之间,好像眼前经过的东西没有一样不带着自己的两面性:没有一个生灵不在背上拖拽着自己的尸体,没有一个好运不连着厄运,没有一种爱不在背包里随身携带着恨。 唯一确凿不变的东西就是失去。每个人都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处在失去当中。我们都在走下坡路,唯一重要的只有我们放慢速度的技巧。橘子树就向我们展示了这种技巧,它们生长在圣塞巴斯蒂安诺附近的人行道上,把果实砸向车顶和聒噪的摩托车手。

1221-1226

一座城市就是一个文本。每个文本之所以能生存下来,都要经由复制刻板印象,以及颠覆刻板印象;穿越琐事,然后逃避琐事。我为这座城市写下了一个简短的脚注,不过是重走了一条词语的老路,这些话已经被说过太多次。当然,重要的不是我,而是脚注。脚注是生存的一种形式。

1233-1235

我利用城市景观衡量我自己的状况,好像它是一个煤气表。我把城市的地图想象成我内心的地图,通过城市的脉搏感受我自己的脉搏,用地铁的路线图比照我自己的循环系统。别人有精神分析师,我有城市。

1364-1366

我想她只是开始慢慢收拾行李,并且在脑海中选择她准备带走的人,以及她不愿意带走的人。

1493-1495

这突如其来的画面让我喘不过气来,它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提醒我童年时代的一切都是特写镜头,而且是高分辨率的特写镜头——每一棵草,每一只蚂蚁,每一片叶子,每一个细节——我怀着关注和喜悦,饥渴地将其一饮而尽。那是一个丁香花的年代,一个充满小小奇迹的年代。

1577-1579

你瞧,二十年过去了,战争依然没有结束,因为很多人都有兴趣延长战争,依然有包裹在四处移动,寻找一个地址,到处都是长出地面的人骨。上帝和魔鬼都忘了这两个未老先衰的民族,以及更多人。很多人没有选择地被移去一个平行世界,从那里,在一面玻璃墙后面,他们向我们发出信号,像金鱼一样张开嘴巴,无声地吐着泡泡,上演着一个悲伤的哑剧,指着他们的心脏说他们还活着。

2045-2049

最古老的生活隐喻是海洋性的,所以我们经历沉船,体验把我们抛到异国海滩的极端天气。人们把好舵,然后起航,这是一帆风顺的航行,生活意味着在欲望和罪恶之前控制好方向,我们钉紧舱门,掌握好诀窍,在恶魔与深蓝色的大海中守住自己。生命中的极端天气是对我们罪孽的报应,激流和怒波是我们的人生经历,而人生风暴图上的灯塔,则象征着我们对于上帝的信仰。

2258-2265

柏林墙倒塌仅仅两年后,我那个位于欧洲南部的小国家就崩溃成了六个更小的国家,我们那个小语种也分裂成了三四个更小的语种。不仅如此,在后共产主义开始变得面目全非时,不合适的人消失了,不合适的文章消失了,不合适的书被从图书馆的书架上拿下来(包括——惊讶吗,惊讶吗——我的书!),被扔进垃圾桶,扔进个人或有组织的篝火中;街道名称消失了,纪念碑消失了,欧洲南部区区小国的政府被残忍的暴徒包围,他们决定按照自己的口味和利益裁剪一切东西。人们被驱逐、被谋杀,成群结队或者独自一人逃往附近的国家,逃往遥远的国家。家庭被拆散,父母们发现自己在一个国家,而孩子们在另一个。而我,尽管早已在内心的地图上刻下一个随机的痕迹,这时也发现自己生活在异国他乡,变成了一个有两份简历的人,或者共用一份简历的两个人,或者有三份简历三种语言的三个人……所有这一切,都在多伊夫伯·列文的时代发生过,以其他配方、其他原因、其他方式。从外面看,这一切似乎都发生在一个玻璃雪球里,雪花在里面旋转,但里面不是雪花,而是鲜血。当有人拿起雪球摇晃的时候,里面的微型人就会发动一场微型战争,烧掉花籽一样大的书籍,竖起微型边界,为种族上不合宜的人开辟他们的微型营地,立起栅栏和铁丝网,修改教科书,抹除一切旧东西,建立一切新东西。他们在微型中死去,在微型中被驱逐,微型家园遭到炸毁,一切都在微型中继续——在这一切之上,飘着那安抚人心的人造雪。

2913-2926

显然,只有伟大的作家(或那些有朝一日会变得伟大的作家)才不害怕陈词滥调。他们像挥洒彩色纸屑一样把它撒得到处都是。好像他们事先算计好了,未来的读者会像贪婪的鸽子追逐面包屑一样啄食这些诱人的、妙趣横生的宝石(精美的幸运曲奇纸条,未来私密日记的素材,年历,还有妙语连珠的笔记本)。这些宝石就像圣诞蛋糕中的蜜饯。人的一生不过是一系列脚注——至少纳博科夫就是这样说的,毕竟,他的杰作《微暗的火》完全是用脚注写成的——我们都是脚注。文学脚注像训练有素的斗鸡一样为生存而战,在某个时刻决胜出谁把谁变成脚注,谁为谁作注,谁是文本而谁是脚注。我们都是行走的文本,我们穿行在世界上,身上粘着看不见的副本,那是我们自身的无数个修订版,但我们对它们的存在、数量和内容一无所知。我们用肉体承载着其他人的经历,而对这些人,我们同样一无所知。我们彼此粘连,像写着层层隐藏文字的透明纸页,我们所有人都生长进彼此,每个人都被秘密的漫游者独自栖居着,而我们,也栖居在别人家里。纳博科夫说我们都是一部巨著的碎片,是一部庞大的、未完成的杰作的脚注,这话似乎是对的。

2944-2953

只要没有伤害,那么被时间遗忘在尘埃里就是一种解放的感觉。然而,这种感觉是错的,因为时间并不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流动,也不像我们所想象的那样流动——在任何情况下,它都不会随我们一起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