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波伏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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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波伏瓦
波伏瓦还在日记里思考自我和他人之间的平衡问题。她开始把她的存在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为他人的,一个是为自己的。(注:DPS 163, 5 November 1927.)波伏瓦对于存在的分类比萨特在1943年出版的《存在与虚无》里的分类“自为的存在”(being for itself)和“为他的存在”(being for others)早了很多年。许多人都错误地以为是萨特的分类影响了波伏瓦的小说和《第二性》,其实波伏瓦早在他之前就独立地创造了这个分类。
1142-1147
回望过去,波伏瓦认识到自己因为学业优异,享受了某种象征意义上的平等,直到后来她才意识到这种象征意义上的平等是有问题的。在学生时代,波伏瓦之所以没有觉得自己跟男性不平等,其实是因为这些男性根本没有把她当作竞争对手去看待。
1227-1229
在日记里,波伏瓦写道,她想要哲学指引自己的人生——过思考的一生,而不是只思考不生活,或是只生活不思考。
1639-1640
其实在读爱默生之前,波伏瓦就已经得出了和他一样的结论:“我们在生活中主要缺的就是这样的人,他们能驱使我们去做自己能做的事。”
1642-1643
在学生时代的日记里,波伏瓦曾引用了叔本华《论女人》(On Women)中的几句话:女性就是“第二性,在每个方面她们都劣于第一性”。女性存在的意义只是延续人类种族。叔本华觉得女性可以有才华,但绝对不可能有天赋。
1907-1909
把自由当作一个抽象的概念来考虑是很容易的,以及像萨特那样,声称所有的自由都是平等的也不难。但是波伏瓦想要的是能够身体力行的哲学。看过了很多种人生之后,波伏瓦认为:自由是不平等的,因为每个人的处境都不一样,所以自由也会因人而异。
2887-2890
在日记里,波伏瓦写道,她认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是个唯我论者:只关注自己的意识和自由,只相信从内向外的自我审视是真的,认为周围的人都只是做着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的蚂蚁——萨特在1930年写过一个名为“艾罗斯特拉特”(Erostratus)的短篇故事,故事里骄傲的主人公从七层的阳台向下看,觉得下面所有的人就像“蚂蚁”一样——波伏瓦和萨特曾经都不关心普罗大众,后来在《战时日记》里,波伏瓦说她觉得曾经的她和萨特不应该这么做。
3029-3033
哲学角度上来说,波伏瓦的小说提供了两种与他者联系的方式:第一种是承认他者和自我意愿都是有意识的存在,都有丰富和脆弱的内在生活。第二种是拒绝看到前者,拒绝互相回馈的可能,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者要么是对我们有用的物,要么是我们前进道路上的阻碍。
3163-3165
英国作家安吉拉·卡特曾经写道,每一个有脑子的西方女性肯定都在某一个时间点问过这样的问题:“像西蒙娜这样的漂亮女孩为什么要去倒贴萨特这种无聊的丑八怪,跟他浪费时间?”卡特接着给出答案:“只有爱,才能让你心甘情愿地陪跑。”
3170-3173
萨特在《存在与虚无》里这样定义“自欺”:这是一种逃避自由的方式,要么过度认同自己的“真实处境”(facticity),要么过度认同自己的“超越性”(transcendence)。“真实处境”是指一个人面对的所有偶然的和没法选择的因素,比如出生的时间和空间、肤色、性别、家庭、受到的教育以及身体。而“超越性”表示的是人能够超越这些属性的自由,指的是一个人如何去对待事实,如何通过行动去塑造自己。 萨特认为,当“真实处境”和“超越性”出现脱节时,“自欺”就产生了,这会使得一个人认为自己一定要成为某个样子。
3203-3208
在20世纪30年代,波伏瓦就认为这种看法是错误的。萨特认为人类是自由的,不管他们的境况是什么样的,他们都可以自由地通过选择不同的回应方式去“超越”自己的“真实处境”。而波伏瓦对此提出的质疑是:“一个被关在闺房里的女性能够超越什么?”[注:PL 434.]从理论角度来说,能做出选择的自由和在现实情况里有选择的权力,这两者是有区别的。
3217-3221
真正的问题是:大千世界里,到底什么是我们应该去在意和有所为的呢?波伏瓦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我们的行动。因为只有行动是唯一属于你,且仅属于你一个人的,这是你成为你自己的方式。只有你能创造和维持连接你和他人的关系,不管那是好的还是坏的。[注:PC 93.]你和他人的关系并不是先天存在的,必须由你和他人一天一天地去创造以及再创造,有时候能够很好地发展下去,有的时候会被忽视,也有的时候会被滥用消亡。
3338-3343
波伏瓦并不赞同萨特对于自由的定义,她想要一个不一样的理解。萨特认为自由是无限制的,但波伏瓦认为我们和他人的选择是相互制约的。因此,光是追求自由还不够,如果想要真正地尊重自己的自由,那么也必须尊重他人的自由,必须以道德的方式去行使自由。
3356-3359
波伏瓦希望读者看完她的作品后能够得出这样的结论:我们的行动塑造了生活里他者的世界,塑造了他们所能行动的境况。
3364-3365
波伏瓦后来写道,作家的任务是“用戏剧化的形式来描述个体与给予个体自由的世界之间的关系”。[注:UM 3.]然而,对于女人和男人来说,世界意味着不一样的理想和限制。
3450-3452
波伏瓦认为,基督教和伦理学对于人类存在的模糊性所给出的答案只是一种辩解。如果人类从本质上来说就是充满罪恶的,本性就是被自私所驱使的,那么人类就会很坦然地选择接受自己的命运走向苦难,而不是用自由去反抗不公。如果萨特认为人的本性是渴望主导的,那么我们就没法逃脱与压迫者共存的命运。相比较而言,波伏瓦在哲学上拒绝“谎言和放弃所带来的慰藉”。波伏瓦认为想要主导或臣服是人的天性使然,这种想法本身就是借口。
3580-3583
波伏瓦后来创造的“境况”(situation)概念,成了《第二性》里的一个核心概念,也使得这部作品具有了哲学原创性。波伏瓦认为女性气质不是一种天性或者本质,而是“由整个文明和文化用几个特定的心理标签建构出来的境况”。
3724-3727
自20世纪40年代早期,波伏瓦就开始思考历史的问题。“二战”之后,波伏瓦认真地思考自己该站的立场:究竟是那些预言第三次世界大战已经开始的“虚无主义的先知派”,还是那些“沉浸在岁月静好里的假象派”。波伏瓦在政治上并不认同当代共产主义,在哲学上她也不赞同黑格尔,因此波伏瓦认为人类的未来并非统一而进步的。[注:FC 73.]对于历史的发展,波伏瓦从来都不持乐观主义态度,她想要通过福斯卡的故事来表达:“愚蠢的战争、混乱的经济、无用的反抗、徒劳的屠杀、并未有任何改善的人类生活。此刻的一切在我看来都是混乱的,停滞不前的。但正因为这个原因,我选择了它。”[注:FC 72.] 《人都是要死的》问的不是“接下来要做什么”,而是“能做什么”。
3759-3767
在这篇文章中,波伏瓦清楚地陈述了她成熟的女性主义观的核心主张之一:“最让人恼火和虚假的谬论就是在女性的帮助下被男性创造出来的‘永恒的女性气质’,他们认为女性是凭直觉行事的、迷人的、敏感的。”
3893-3895
波伏瓦指出,这种女性气质的“陷阱”在于,它常常认为女性不如男性,因而让女性感到分裂。波伏瓦认为,女性气质赋予了女人在男性眼中的价值,但是女人也因此害怕一旦女性气质缺失,自己就失去了价值。尽管女人能够通过接受教育和事业成就实现自己眼里的价值,然而职业女性往往会感到不如其他女性,因为觉得自己缺少魅力,不够敏感,也就是说,缺乏女性气质。相比之下,男人从来无须为了男性气质而牺牲自己的成功,也不必为了感到自在而放弃个人成就:男性的职业成功从来不会造成个人的损失。只有女性受到这种矛盾的折磨:“她们要么得放弃部分个性,要么得放弃吸引男性的魅力。”
3895-3901
在《皮洛士与息涅阿斯》中,波伏瓦写道,每个人都需要他人的自由,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总是需要他人的自由,因为只有他人的自由才能阻止我们一步步陷入把自己看作物体或者客体的状态。[注:EA 71.]波伏瓦认为,否定自由是邪恶的,无论否定的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因此,为了与邪恶做斗争,我们必须认识到,肯定个人自由,意味着我们有责任去影响当下和未来,以便我们所有人都能获得自由。
4029-4033
波伏瓦认为,被动地保持孩子般的天真是一种自欺行为。要成为有道德的人,我们必须做出她所说的(和萨特一样的)“原创的选择”。我们必须去选择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不是一劳永逸,而是一而再,再而三,“每时每刻”都做出这种选择。[注:EA 40.]波伏瓦再次批评了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提出的自由概念(到此时,在她的影响下,萨特已经开始改变自己曾经的想法了)。在波伏瓦看来,没有人能独自获得自由:“一个试图远离他人的人,同时也在对抗他人,最终会失去自我。”[注:EA 66.]对于萨特提出的“人是由自己造就的”,波伏瓦回应说,我们不是独自一人,也不是从零开始。“我们之所以能成为现在的自己,是因为出现在我们生命中的其他人。”
4037-4045
但波伏瓦说,“我们都是人类”这种观点的问题在于,女人并不是男人。他们在这个层面上所享有的平等是抽象的,而且男女所拥有的可能性是完全不同的。
4177-4179
波伏瓦对“女人是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女人是男人所不是的。
4186-4186
波伏瓦采用了一种独创的哲学方法,用多种第一人称视角去呈现,她称之为“从女性的角度描述社会向女性所提议的世界”。如果女人真的天生就屈从于男人,那么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等级制度就没有什么不道德的了。但是,如果这种等级制度是由文化延续和巩固下来的,以及女性的顺从被她们视为自由的“退化”,那么这个问题就是一个道德问题,其中涉及的压迫者和被压迫者都有责任去纠正这个问题。
4433-4437
如果女人真的天生就屈从于男人,那么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等级制度就没有什么不道德的了。但是,如果这种等级制度是由文化延续和巩固下来的,以及女性的顺从被她们视为自由的“退化”,那么这个问题就是一个道德问题,其中涉及的压迫者和被压迫者都有责任去纠正这个问题。
4434-4437
波伏瓦分析了保守派是如何为不平等辩护的:他们通常是将“普遍利益”与自己的利益混为一谈。波伏瓦说,从哲学角度为特权辩护是不可能的。因此,那些认为这种说法站得住脚的人要么是“健忘”(对世界缺乏关注),要么就是“自欺”。在第三篇文章中,波伏瓦分析了一个特殊的案例:文化。她在书中写道,文化是一种特权,许多知识分子像其他特权阶级一样,都忘记了其他人并不像他们一样拥有特权。
4910-4914
即使在那时,波伏瓦也意识到,大量公众之所以对存在主义感兴趣,是因为它有“对待现今世界面临的问题的一种务实态度”。
4918-4920
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男女两性之间的社会差异减少了。成年女性和男性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她们可以工作,拥有投票权。所以拍电影的“梦想商人”们不得不即兴发挥:他们创造了一个新的夏娃,把“诱人的果实”和“蛇蝎美人”结合在一起。男人们现在发现,成熟的女人能够主宰她们自己的命运,所以男人们不得不调整自己,把焦点转移到没有挑战他们性别成见的年轻女人身上。
5108-5111
在现实生活中,定义一个人的不仅仅是他们的性;我们的身体有历史,我们的情爱生活在情境中展开——这些情境包括我们的情感和思想。波伏瓦写道,出于某种原因,“如果男人怀里抱着的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玩偶,而是一个正在打量他的有意识的人,他会感到不舒服”。
5116-5119
波伏瓦的观点是,男人不喜欢女人打量他们,也不喜欢具有欲望的女人。所以男性转而在梦里及影视剧里去选择更年轻的女性,以此来逃避面对那些信心十足的女性,因为这些女性能够自由地凝视男性,并说出自己的想法。
5124-5126
女性主义者经常被指责为扫兴者,波伏瓦生活中的许多插曲也证明了这一点:当波伏瓦表达她的不满时,人们总把矛头指向她有不满,而几乎不会去关注她不满的原因。
5545-5547
波伏瓦一直对成为自我意味着什么很感兴趣,在《第二性》中她发现了一个所有女性面对的共同挑战:成为“被分裂的主体”的可能性,女性作为爱人和母亲的自我和她们在更广阔的世界里想成为的自我之间的撕裂和挣扎。
5612-5614
波伏瓦说,随着年龄的增长,过去变得“沉重”起来;从过去的选择中解脱出来并践行新的计划变得更加困难。年轻的时候,我们充满了梦想和可能性;波伏瓦写道,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意识到,我们做过的一些梦“与实现的梦想相去甚远”[注:OA 410.]。但我们也意识到,赋予生命意义的是“对等而互惠的关系”——即使在生命走到苦乐参半的结局时也是如此。
5813-5817
人们之所以歌颂母亲,是因为母性能够让女人毫无怨言地待在家里做家务。他们没有告诉一个两岁、三岁或四岁的小女孩“你注定要去洗碗”,而是告诉她“你注定要成为一个妈妈”。人们给她布娃娃,歌颂母亲,所以当她长大后,她就会想到一件事:结婚生子。她坚信,如果没有孩子,她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
5899-5902
在波伏瓦之前的几个世纪,像帕斯卡和克尔凯郭尔这样的思想家也表示抵触像笛卡尔和黑格尔这样“系统的”哲学家,因为他们忘记了人类的一部分意义,即每个人都必须在不知道未来的情况下生活——追寻一种无法提前知道答案的意义。波伏瓦也信奉这样一种观点,因为生活无法提前预知,我们对自己和他人眼中的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感到焦虑。
6441-6445
波伏瓦可能是自己过去的人质,但她也是社会偏见的受害者;波伏瓦的生活证明了束缚女性发展的“女性状况”的双重标准的存在,特别是对敢于说真话的女性的惩罚——当女性成为“看的眼睛”时,当她们批判男性的行为并实话实说时,她们就会受到惩罚。
6521-6523
从内心来看,波伏瓦将自己视为一种永不停止的蜕变。波伏瓦认为她生活中的单一瞬间无法显示出完整的“西蒙娜·德·波伏瓦”,因为“生命中没有那种与一切都和解的瞬间”。[注:PC 120.]所有的行动都有失败的可能,而有些失败只是在事后才显现出来。时间在流逝,梦想在变化,而自我总是遥不可及。“波伏瓦成为波伏瓦”过程中的每一个瞬间都是极其多样化的。但如果说我们能从西蒙娜·德·波伏瓦的生活中学到什么的话,那就是:没有人孤独地成为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