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尔巴尼亚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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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身可以回答各种各样的问题,它是基础,舍此,知识都将沦为观点。有些词的意思,你不要去刨根问底,那么做很荒谬。它们要么太基础,其意不言自明,与之相关的一切也都明明白白;要么,你大概会因为让人家看到,一个词你听了这么多年,却依然不明就里而自取其辱。“出身”就是这类词。这种词一旦给人说出来,你只好接受。 — location: 362


那年夏天,他曾相信自由是可能的,自由要求反抗任何形式的权威。然而,学生的抗议失败了,广场上的青年人变成了职业政客,将曾经的自由理想变为某种模糊的民主说辞。爸爸说,那一刻他意识到,“民主”不过是国家暴力的别称。多数时间,国家暴力只是抽象的威胁,只在当权者面临失去特权的危险时,才会显出原形。 — location: 1179


他们说,在近半个世纪中,我的国家就是一座露天监狱。家人常常挂在嘴边的大学,没错,是教育机构,不过性质特殊。说亲戚们大学毕业,实际上是说,他们刚刚刑满释放。拿到学位是暗语,意味着服满刑期。代表大学城的首字母,其实是各个监狱和流放地的首字母:B代表布雷尔【阿尔巴尼亚迪勃拉州马蒂区一城市,距地拉那91千米。】,M代表马利奇【阿尔巴尼亚的城镇,位于该国东部。】,S代表斯帕奇【阿尔巴尼亚关押政治犯的著名监狱。】。不同的专业对应不同的官方指控:国际关系意味着叛国罪,文学代表“煽动与宣传”,经济学意味着所涉的罪行较轻,譬如“私藏黄金”。学生留校任教意味着犯人变为暗探,比如我们的表亲艾哈迈德,比如他过世的妻子索妮娅。严苛的教授代表曾夺去很多人性命的官员,比如哈基,爷爷居然在刑满后与他握手。说某人以优异的成绩毕业,意味着刑期短暂,其间没有节外生枝;开除意味着死刑;主动辍学,就像爷爷在巴黎的挚友那样,则表示自杀身亡。 — location: 1357


她平静地述说着这一切,将生命的各阶段清晰区分,尽力点出差别,偶尔看看我是否听懂。她希望我记住她的人生轨迹,明白她是自己生活的书写者:尽管一路上千难万险,她始终掌控着自己的命运,从未逃避,始终为自己负责。她说,自由,就是始终意识到什么是必然。 — location: 1403


国家不断告诫我们,无产阶级专政一直受到资产阶级专政的威胁。我们未曾料想到的是,这场冲突的首当其冲者、这场胜利最显著的标志,正是“独裁”“无产阶级”“资产阶级”这类词语的消失。它们不再属于我们的语汇。这个政体消亡之前,赖以清晰表达其抱负的语言就已衰亡。这不单是理想的破灭、统治体制的垮台,也是思想范畴的消亡。 只有一个词留下来了:自由。它出现在电视中的每一段演讲里,街头愤怒呐喊出的每一句口号里。但当自由最终到来时,就像上了一道没解冻的菜肴,我们没怎么咀嚼,迅速吞咽下去,却依然感觉饥饿。有人很困惑,难道给我们的是剩饭剩菜?有的人意识到,这只是开胃冷菜。 — location: 1439


党竟能分裂成多个党派。它既可被视为疗法,也可被视为疾患,既是罪恶渊薮,也是希望之源,这些都赋予了它某种神话色彩,而在未来的许多年里,它被视为一切不幸的缘由,一种暗黑的魔咒——它令自由看上去如同暴政,令必然看上去如同自由选择。摆脱其无所不在,就像突然发现牙齿之间咬着绳子。党垮台了,却依然存在。它高于我们,却又潜入我们内心。每个人、每件事都来源于它。它变了声音,换了样貌,说起了新语言。 — location: 1534


社会主义成功揭掉了女人头上的头巾,却没能揭掉男人心中的头巾。它成功扯断了妻子胸前挂十字架的项链,却没能扯断禁锢丈夫头脑的锁链。对此,除了等待时代变化,或者如妈妈所说,自己捍卫自己,几乎别无他法。 — location: 2119


我习惯了带着朝不保夕之感生活。我接受了不知道明天能否依旧,却还是每天照常吃饭、读书、睡觉的无意义。眼前展开的所有悲剧都无可名状,突然间,弄清楚邻居或亲戚是如何死亡的——是有人加害还是纯属意外,是孤独死去还是有家人陪伴,是死于非命还是安然长逝,是死得滑稽还是带着尊严——变得毫无意义,这些我也接受了。 我接受了对事情是这样或那样发生南辕北辙的解释,从国际社会对某某决定提出警告,巴尔干的历史为何经年剧变,到想了解世界的这个角落,就必须将这里的种族、宗教分歧,以及社会主义的遗产考虑进来。我接受了自己听来的外国媒体的叙事:阿尔巴尼亚内战的根本原因,不是有缺陷的金融体系崩溃了,而是北方的盖格人与南方的托斯克人之间的宿怨。尽管这个说法荒诞不经,尽管我不知道“我”算哪一族——两边都算,抑或哪边都不是,尽管妈妈是盖格人,爸爸是托斯克人,他们的婚姻中,只有政治与阶级差别要紧,口音不同不重要,我还是接受了这种说法,就像其他人一样,就像我们将自由主义“路线图”奉为天命照走;就像我们接受自由主义计划会失败,只是由于外部因素,比如我们自身的社会规范太过落后,而不是因为自由主义的内在矛盾。 我接受了历史总是循环重复。我记得自己曾想:这就是我父母经历过的吗?这就是他们曾希望我经历的吗?这就是丧失希望,对分门别类,对细微的差别,对区分鉴别,对估判不同阐释的可信度,对真理都漠不关心的样子吗? — location: 3002


乌皮对自由的本质和真正含义有独到的思考,一个基于康德理念和马克思主义思想的认识。所谓康德式马克思主义,她解释说:“这是一种马克思主义,其核心思想是将与他人的关系视为目的本身。康德向你展示了人的潜能是什么:你有理性,你是一个道德主体,你可以创造一个道德的世界。然后,马克思主义通过对我们所生活的社会进行批判对康德理论进行补充。” — location: 3210


欧洲像一条长长的隧道,入口处灯火通明、标识闪亮,内部却是一片黑暗,起初什么也看不见。旅程开始时,无人想过要去问隧道止于何处,灯光是否会灭,隧道那边是何情形。无人想到要带上火把,画出地图,询问是否有人走出去过,出口是一个还是多个,大家是不是走同一条路出去的。我们只是一味大步朝前,希冀隧道里会一直灯火明亮,心里认定我们只要足够努力、等得足够长久,就能走出去,一如过去站在社会主义的队列里,而不去管时间的流逝,也从不对此失去希望。 — location: 2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