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尔诺贝利的回忆:核灾难口述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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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人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你不能哭。否则,你就会扰乱他离去的步伐,使他不得不挣扎着多活一些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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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尔诺贝利事件就像一场超越所有战争的战争。你根本就无处可藏。无论是地下、水下,还是空中,你都无处可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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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没有需要为之哭泣的人,所以我就为所有人哭泣。我为陌生人而哭。我要走进坟墓,我要和他们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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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其他房子上也看到了一些不同颜色的字——“亲爱的房子,请原谅我们!”人们和自己的房子道别,就像和人道别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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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从阿富汗战场回来的时候,我知道自己终于活了下来。然而,这里的情况却恰恰相反:只有等你回到家以后,死亡才会慢慢地降临到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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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写苏联英雄主义所创造的那些奇迹。奇迹的确存在——而且它们也全都是真正的奇迹。不过,人们首先看到的往往都是无能和疏忽,在那之后,才会关注到奇迹的存在:堵枪眼,飞身扑向机关枪。但是,那些命令原本永远都不应该发出,这样的需求本就不应该存在。没有人会写这些东西。他们把我们扔到了那里,我们就像是被他们抛向核反应堆的沙子。他们每天都会列出一条新的“行动口号”:“人们勇敢而无私地工作”、“我们都会活下去,并取得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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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前,我奶奶在《圣经》上读到:将来有一天,这个世界将会变得欣欣向荣,世间万物都蓬勃生长,硕果累累,河里到处都是肥美的鱼,树林里各种动物安居乐业,但是人类却不能碰它们,也不能利用它们。更糟糕的是,人类再也繁殖不出像从前那样,外形和自己相似的后代,于是,人类的生存开始受到威胁。当幼小的我听到这则古老的预言时,我以为那不过只是一个很可怕的童话故事。我不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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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奥尼德·安得列夫是我很喜欢的一名作家,他曾经讲过一个关于拉撒路的寓言故事。拉撒路去过地狱,也见过地狱。后来,虽然耶稣把他救活了,但是他却变成了一个和其他人不一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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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被告知:我们必须赢得胜利。可是,我们的对手是谁?原子?物理学?还是整个宇宙?对于我们,胜利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生活就是挣扎和奋斗,以及不断战胜困难。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会如此钟情于洪水、大火等各种灾难。因为我们需要一个机会来证明自己的“勇气和英雄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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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提过的那个列奥尼德·安得列夫曾经说过这样一个寓言:有一个人住在耶路撒冷。就在他的房子前面,耶稣被人抓住了,他耳闻目睹了当时发生的一切,但是与此同时,他的牙痛得厉害。他眼看着耶稣背着十字架倒了下去,他听到耶稣在临死前大声喊叫。但是,他的牙痛得厉害,所以他并没有跑出去。两天后,他的牙不痛了,人们告诉他耶稣又活了。这时,他想:我原本可以成为这件事的见证人,但是当时,我的牙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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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尔诺贝利事件的发生,”他说,“完全是为了培养哲学家。”他把动物叫做“行走的灰烬”,把人叫做“会说话的泥土”。泥土之所以会说话是因为我们吃泥土,换言之,我们是由泥土构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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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身体正在发生某种变化。那些丁香花竟然什么气味都没有——丁香花!我突然就有一种感觉,我觉得我身边的所有事物都变成了假的。我就像生活在一堆电影道具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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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说,我不愿谈论一个事实,即我们人类关于人文主义的各种观点其实都是相对而言的。在极端情况下,人们的表现往往会和你在书中读到的大相径庭,至少,两者之间会存在很显著的差异。人们迟早会选择另一条路。人并不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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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艺术可以反映人遭受的苦难和接受及付出的爱,却不能反映所有有生命的物体。我们的艺术只有一个主角:人类。我们不会把自己降低到它们的层次:动物、植物以及另一个世界。而切尔诺贝利人的眼界却更开阔,他会向世间的一切挥手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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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思议的灾难发生了,可是人们依然要像以往一样继续他们的生活。对他们而言,不准食用自家花园里长的黄瓜比切尔诺贝利事件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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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注意到了吗?在这里,没有人说自己是俄罗斯人、白俄罗斯人或乌克兰人,我们都把自己称为切尔诺贝利人。“我们来自切尔诺贝利。”“我是一名切尔诺贝利人。”听上去就像切尔诺贝利是一个独立的民族,一个全新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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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过一个曾经参与过这项任务的人,他说,这是因为我们把人类生活的价值看得太低了。他说,这是一种亚洲人的宿命观。一个愿意牺牲自我的人并不会觉得自己是一个特殊的个体。他很渴望在生活中扮演一个属于自己的角色。早前,他是一个没有任何内容的人,就像那些统计数据。他没有任何主题,只能充当其他人或事的背景。现在,他突然成为了主角。这是他对生活意义的一种渴望和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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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会问自己:“如果这也是一个谎言呢?”关于这场悲剧的评论已经变成了一种陈词滥调。这甚至已经成了我们相互问候的一种方式!就像田里的稻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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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那些日子,我能想到些什么?我的回答是:疯狂投下的阴影,以及我们如何挖地。挖地。我在我日记的某个地方写道:我明白了,在我到达那里的最初几天里,我就明白了——人要化为泥土实在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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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尔诺贝利事件发生了,突然之间,你就有了这种全新的感觉,而我们还没有完全适应它的存在——即每个人都有自己单独的生活。直到那时为止,还没有人需要这种生活。但是,现在的你不得不思考:你吃的是什么?你用什么来填饱孩子的肚子?什么东西是危险的,哪些又是安全的?你应不应该搬到其他地方去住,或者,你该留下来吗?每个人都不得不做出自己的选择。我们都已经习惯了生活——可是,你该如何生活?和整个村子里的人一起生活,过那种集体化的生活——就像工厂和集体农庄里的人一样。我们是苏联人,我们已经被集体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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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尔诺贝利是一个值得陀思妥耶夫斯基下笔一试的现实主题,而人类则试图通过这一事件来证明自己。又或许,道德其实比这更简单:你是不是应该踮着脚尖来到这个世界,然后在入口处停下来?走进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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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拥有斧子和弓箭的人可以杀人,一个站在手榴弹抛射器后面的人也可以杀人,一个能够操控毒气室的人也可以成为杀人犯,但是他们无法杀死所有的人。然而,一旦他拥有了原子,一个小得肉眼见不到的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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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人不会只考虑自己,更不会只考虑自己的性命,他们的思维模式决定了这一特性。我们的政治家们在思考个体生活的价值时总是表现得十分无能,我们也同样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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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我们有很多。我们手头的防护装置足够我们用到2000年。我们只是没有分发下去而己,不然,人们一定会感到恐慌。所有人都会跑掉,他们会不顾一切地离开这儿。”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做?” “教授,对你而言,这一切说起来可能很容易。如果你失业了,你可以再找一个。可我呢,我能去哪儿?” 多么可怕的能量啊!一个人能够施加在另一个人身上的能量其实无限强大。这已经不再是猫腻或谎言,这是一场对抗无辜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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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其实也是一种蛮荒未开化的表现形式,所有人都忘记了恐惧。我们总是说“我们”,而从不说“我”。“我们会让他们看看什么是苏联英雄主义!”“我们要让他们知道苏联性格是由什么组成的!”我们要告诉全世界!但是,这就是我——“我”。我不想死。我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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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尔诺贝利事件发生之后,这是一种再自然不过的反应。我们开始学会说“我”。我不想死,我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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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隔离区里的人们仍然生活在破旧的小茅屋当中,他们的心中仍然充满恐惧。每次选举,他们都会把票投给强硬派,他们梦想能够回到斯大林统治下的苏联,回到军事时代下的苏联。与此同时,他们也一直生活在军事化的环境中:警察岗哨、身穿制服的人、通行证体系、配给制以及负责发放国际人道主义援救物资的官僚们。那些援救物品的包装盒上用德语和俄语写道:“不得用于销售或交易。”然而,就在旁边的小亭子里,围绕这些物资展开的销售和交易正在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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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想,相对于简单而机械的事实而言,人脑海中的那些模糊的情感、传言和印象其实更接近事实真相。为什么要重复那些事实——正是它们掩盖了我们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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